和母亲住在老房子里。夏天屋顶被晒透,房间里像蒸笼,她夹着张小床爬到屋顶睡,想汲取那微弱的夜风。
那晚随着夜风一起吹来的还有争吵声,打骂声,摔盆砸碗,针尖对麦芒,谁也不甘心占下风。
她竖起耳朵,循声望去,原来是二哥家。
那是她第一次发现二哥家的秘密,她原以为和大哥家一般和睦的二哥一家,原来感情并不好。
可平时宋择远却很少表露出来。
或许是因为爱面子,或许是在跟宋承义暗中较劲,宋承义和石明霞感情浓烈,还生了独苗儿子,看上去幸福得扎眼。可宋承义脾气那么坏,也没什么人喜欢他,他怎么比好人缘、好风评的弟弟过得更舒心?
又是一次偶然,宋如意知道了一件更令她震惊的消息:杨贞早就想离婚了。
其实相较于爽利的石明霞,她反倒更喜欢这个不太亲和的二嫂。
那时候她还在和赵威处对象。赵威第一次上门时,母亲为显重视,把全家都叫上作陪了。两个嫂嫂在厨屋忙着做饭,她在一旁打下手,期间杨贞问她看上赵威什么了,这人看上去尖嘴猴腮,不像个好人。
石明霞欲言又止,看着不高兴的宋如意,她有些尴尬,忙转移了话题。没想到杨贞一副没眼力见的样子,打定主意要给她添堵,劝她一定要考虑清楚了,女人结婚就要脱三层皮,代价很大。
当时的宋如意没听懂她话里的苦涩和好意,只觉得这个二嫂不会说话,二哥眼光好差。
没想到后来真让杨贞说准了,赵威不仅是个烂人,还是个烂狗皮膏药,她即使脱十层皮,也很难甩脱。
当时母亲一直劝她再忍忍,凑合凑合,这辈子就过完了。大哥倒是气得打了赵威一顿,让他几天下不来床,但无济于事,标本都不治。二哥一向和母亲同一战线,没发表太多意见。
唯有杨贞。
宋如意其实很不愿让二嫂知道这件事,这些事除了能印证二嫂眼里不揉沙子,印证她的确是个傻子,也没有别的意义了。
可杨贞没有事后诸葛般说“看吧,早跟你说过”,而是很认真地和她推心置腹,告诉她要把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,过不下去了就散伙,不能将大好的青春浪费在这种人身上,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,没人能做得了她生活的主。
在杨贞眼中,美好的生活是自己争取来的,没钱就去赚,喜欢了就追求,不爱了就滚蛋。委曲求全、唯唯诺诺、瞻前顾后都是纯粹的浪费时间。
她永远都会先爱自己。
虽然最后宋如意没有离婚,但二嫂的这番话,以及她的处事态度,令她开始慢慢亲近起来杨贞。
这样性格的杨贞,让宋如意以为,即使她和二哥总吵架,两人大概还是有感情的,毕竟她很果断地主宰自己的人生,二哥也不是赵威那种混蛋。
可在那次争吵中,她亲耳听到了杨贞对二哥的指责,亲耳听到杨贞说一直想离婚,只不过二哥碍于面子,死活不同意。
二嫂爱自己,也总是为自己争,可最终也没有争到想要的。
如果二嫂被逼得忍无可忍,那么她选择离家出走,应该也是很合理的,她是会这么做的性格。
二哥好面子,老婆“跑”了之后,他的远走他乡也合情合理。
但二哥毕竟是个好儿子、好爸爸,偶尔也要回家看看母亲和女儿,和妹妹也一直保持着联系。这样的状态一直保持到刘爱芹走了三十多里地,亲口告诉女儿那个噩耗。
宋如意陪着母亲,两人坐了很久的车。时隔三年,她依然记得那辆车里的汽油味,车里空调坏了,天气很热,又闷又晒,她的汗一直渍着皮肤。
等到了殡仪馆,见到了二哥,她的汗忽然凝固成冰粒了——原来被一直被渍着的人是二哥。
那个被水泡得不成样子的人,那么难看,那么肿胀,那么恶心,那是她的二哥。
她的小侄女,小婵阳啊……真是太可怜了。
太可怜了。她想到这里,又一次感叹起来。
窗外的凉风吹进来,宾馆里不那么燥热了,宋如意听着大嫂均匀的呼吸声,眼皮也渐渐沉了。
在睡着前,她隐隐有种松快的感觉,但很快,又被强压了下去。
明天,明天就能回家,去送母亲最后一程。
夜深了,热闹了一天的贵亭村也终于安静下来。白天前来帮忙的乡亲和朋友们,此时也早已散去,偌大个村子,只剩下个灵棚镇守着,灵棚两侧挂了黑白挽联,地上残存着未烧干净的纸,这些痕迹看上去让贵亭村有了人味,也添了些阴森。
灵棚前,一站一坐,正是宋家两兄妹。
“怎么办,明天姑姑就回来了。”宋婵阳似乎这才纠结起来,她和堂哥干了这么大一件事,迟早是要暴露的,只不过越晚暴露,宋立寻人的目标就多一分实现的可能。
“还有四天。”宋立说。四天之后,人就要下葬,到时候如果父亲还没有踪迹,可能就再也得不到他的消息了。

